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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墨生《大道显隐》之——我读李经梧

2011-4-1 15:54:23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说“曾经沧海”这四个字。不过,以我四十余年的浮生阅历,也算经见过不少人和事。有些人和事,真的就是过眼烟云,早己随岁月而淡忘,而有些人和事则不然,岁月愈久,反倒愈加浮现,常常忆起,难以释怀。

   一代太极宗师李经梧先生仙逝已近十年,然而去年一年内我竟四次梦到老人家,其中三次是为我说手,一次是他抽着香烟,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我。每次觉醒,不禁怅然若失,以至双眸为湿。

   我是一个深信缘份的人。与恩师的缘份达十二年之久,可惜,后来我到了北京,见老师的机会少了。

   当我命笔之际,忽觉先生显隐行藏的一生我是既熟悉又陌生,对于老人家的道德与功夫修为,我究竟知道多少?尽管,我曾经数年间亲承謦欬,多蒙教诲,然而,我仍然觉得老师是一座山,仰之弥高,老师也是一汪海,俯之弥深。回想老师的风范与为人,点点滴滴,就算我再次阅读一本厚重的书,记下一点笔记,以供与我一样景仰前贤热心太极文化的人士同享。

   武功没有天下第一

   几乎没有人不对中国武功抱有几分神秘感。中国武功本身就是传统文化——包括神秘文化的产物。我的武术蒙师俞敏先生在我少年时代也确实展示过神奇的功夫,比如点穴术,亲眼所见,不能不信。少年时读古代武侠小说,也不禁神往于那些神奇的超人本领。至今我依然认为中华武术的特征之一便是“在内不在外”,它的神秘性是与它的武学文化基础密切相关的。由于重内功,所以人难见其妙而常易领受其外发,于是以为神。易云:阴阳不测之谓神。人的小宇宙与天地大宇宙合其德,所以常人不解其道,故神奇而神秘。

   一次,经梧先生对我说:世上没有天下第一的武功。怎么证明你天下第一?你与天下所有的高手都比试过吗?无法全比试。当然也就无法证明你无敌手。所谓的“无敌”都是相对的,在你能遇到的人中你取胜了,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高手也许根本你就未遇到。杨露蝉号称“杨无敌”,陈长兴被誉为“牌位大王”,说明他们有真功夫,功夫过人,但也不能说天下第一了。功夫有假的,那是走江湖卖艺的,也许他谋生混饭吃,不得已。而真功夫呢,也不一样,有一人敌,三人敌,十人敌,百人敌,千人敌,甚至万人敌。万人敌,也是形容。所以,功夫不可夸大。但功夫确实没法穷尽。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武功高度,高手多的时代,大家都高。真正的高功,不战而胜,不用动手,人家就佩服了,你是最高的功夫。什么东西能如此呢?只有道德,德性。以德服人,是最高的太极拳功夫。

   当时我听了老师这番话,以为就是《孙子兵法》的思想。今天仔细想想,不止如此,其中还有老子的思想,既辨证又朴素、又深刻。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和读到的最好的“太极拳论”。老师毕生修炼太极功夫,人们说他功夫高,多是说他的手高,其实,我今天才明白,老师是心高、品高,也就是人高。别看他普普通通,老人家的不普通处人或未见到。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和境界,经梧先生的人生才那么平常而超常。对了,他末了还说:就算你功夫再好,给你一枪试试?在今天,练功更不是为了打别人了。打什么人也不行,都得偿命。练太极就是为了强身健体,修心养性,有一种乐趣。我忽然明白,老师对武功的求真背后,还有一种超脱的认识,难怪他老人家的后半生,那么随和平常,与世无争。

   述而不作

   经梧先生活了86岁练武70年,拜师访友与武林中人相识颇多,20世纪40年代即为“太极五虎上将”之一而声噪京城, 50年代又折桂北京与全国武术赛事荣获金牌,还出任过北京武术队教练和全国比赛的裁判等,不但精通陈、吴式太极拳,同时研练孙、杨式以及一些国家竞赛套路,但是,他竟然从不著述,我多方搜求,也只找到二、三篇文章,再就是他在耄耋之年在弟子们帮助下整理出版的《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和《太极内功》了。此外,50年代中后期,在国家体委的组织下,他曾讲述了(李剑华执笔)《陈式太极拳》第一路的动作说明(此书稿初版时写上了李师的名字,后来再版时则无李师之名了)。除了上述这些“著述”,先生就几乎没再写过任何别的东西。一代太极高手却只有片言只语留下。而且,《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一书,约30万字,汇集了先生毕生演练的主要拳械,然而遍阅全书,老人家竟然一句心得也没说!这实在让人费解。试看如今坊间所出太极拳书籍,优劣混杂,东拼西凑的东西比比皆是,误导着学习太极拳的人,而先生艺融四家,深通内功与医道,却无一点心得体悟?绝不可能。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是不会写、不能写吗?也不是。本书所收先生《练习太极拳的要领、要求和特点》一文,不仅阐理精要,文字也极简约通达,读者可参看。《太极内功》一书虽有学生帮助整理编写,但其逻辑结构之严谨,述说表达之清晰也是事实。客观上说,先生文化水平确实不算高,只在早年读过私塾,前半生多在经商,比起一些文人墨客自然不长于文墨。但是以先生之聪慧与水平,写些习武经验是毫无问题的。不然,他为什么能反复阅读赵铁庵老师所赠《太极拳秘宗》一书,并从其“太极阴阳颠倒解”一篇而悟创“太极内功”呢?

   一些太极拳同道包括一些同门师兄弟都曾对此表示不解或遗憾。

   一次,老师说完手,我问先生:您怎么不多发表些习拳文章?先生笑了笑说:老师肚中没墨水,不长于写啊。不像你王培生师叔,会写、能写。我说老师太谦虚了。先生又说:不是谦虚,是自己量力。我说:老师多写些可以启迪不少人啊。先生深深吸了口烟,吐了一个烟圈,便一直沉默不再答话。老师为什么不想写?这成了一个谜。

   在老师辞世后,每当我翻阅《李经梧传陈吴太极拳集》想从中找到老师的一些经验性文字时都会有些“失望”。这本书当初老师也是不肯出的,是众多弟子一再劝说他才勉强同意的。书既然出了,却只写了传统套路,收录了一部分《太极拳秘宗》,其他发挥性文字一句也没有。真是干净。一次,李秉慈师叔也向我表示了对这本书的一点遗憾。

   为什么?当我在书坊翻着一些含金量不够的太极类书时,总不免会想到老师为什么会如此“吝啬”。要知道,他一生教过的人逾万,学生逾百,弟子也有数十人,老师是不算保守的啊。

   孔夫子是“述而不作”的。世间事就是如此。无知者、小知者、浅知者总会大言不惭,美言哓哓的。真知者都选择了不说,这缄默让人难以捉摸!老子说:大道无形。古人又说:圣人行不言之教。我现在似乎慢慢懂得了先生的“述而不作”。记得有一次老师对我说:我教给你们的都是你师爷们教我的东西,我基本上保持原貌传给了你们。是原汁原味。当然不能说里边没有我的体会。拳是练出来的,更要有悟性。当年你陈师爷教拳很少说什么,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书上写的都是知识,要多学习,但也不能迷信书,要是光靠看书就练好了拳,那不都成了家了?

   我不知道先生这段话是不是可以为他的“述而不作”作个注脚。天下的事,本来就不可能都弄明白,老师此举可以任人猜想。世间的书太多了,有用的也很少。老师这本书,出了也像没出,它是本无字书啊。至于我们从中领会到什么,全在自己了。

   不拍录拳照

   不爱拍拳照,这是经梧先生给弟子们的一个鲜明印象。到目前为止,我知道老师留下的拳照只有1982年大勇、德和、益健、徐翔、志明等几位师兄组织拍摄的一套陈式一、二路拳照,算是老师最完整的一套拳照了。2003年我从中选出21张发表到《中华武术》第4期上,立刻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一时间,许多网站都转载了。国际音像文化交流出版社出版的《陈式太极精粹》VCD介绍先生,也是选用的其中几张拳照。要知道,老师从上世纪50年代末移居北戴河以后,很少外出,更不宣传,他炉火纯青的拳艺,外人也难以得见。此次刊发的先生拳照虽仅是露了冰山一角,然而已足让人大开眼界。

   另外,徐翔师兄自费出资在1980年也给老师拍过一组陈式拳照,约有30多张一、二路定式,这是目前所见老师最早且有系统的拳照了,可是,先生时年已68周岁了。

   而吴式拳,先生竟然没有一套拳照留下。似乎仅有60年代初的那张“退步跨虎”一张!80年代后虽也偶尔拍一两张拳照,几乎都是陈式一两个动作。

   我曾多方搜寻,也仅止于此。演练器械的照片更近乎无。

   那么拍摄录相呢?先生就更少拍,我目前收集的先生录相资料该是最全的了,然而,也少得有限,有些都是老师晚年坐在椅上与弟子或徒孙们说手了。

   客观地说,那时节拍照、录相都是费用较高昂的,一般人家都做不到。但是师兄弟们凑钱也不是不可以,关键是老人家主观上不愿意拍。印象中,每次一说到这事,老师都是不同意。为此,我专门询问过先生,他的回答也简单直白:我老了,拳打不出当年的神气,有些姿势也做不到位,留下拳照会让后人笑话,更怕贻误后人。

   我听后愣了半晌。没办法,先生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不仅想到了自己的体面,更想到了贻误后学的责任。

   我曾在友人的帮助下,费尽周折,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先生最早的录相(实为电影)资料——1958年应国家体委之邀由老师示范演练的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科教片的原始录相。那一年先生46岁。这是先生最早的演拳影像资料了。通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先生中年的打拳风姿。

   有时,我看到许多太极拳家的出版物上有那么多拳照,十分羡慕,觉得老师留下的打拳资料太少了,不禁觉得有些遗憾。可是,现在想想,世间的好东西总是不会太多。正是因为它稀有,才弥足珍贵。况且,窥一斑而知全豹。就先生留下的有限拳照,我们已经能够一瞻大师风采了。若是相比于杨露蝉、武禹襄那代人,老师已很“幸运”了。我们也该知足了。

   先生早已远行。但先生遗世的有限拳照和录相资料就如书艺中的碑帖,后学可以不断学习、欣赏、玩味其中的内蕴,我们也可以满足了。王羲之的墨宝当然不可多得。颜真卿不也只有那么几件墨妙留下来吗?

   不愿拍录拳照,更让后人想往。这也是经梧先生的淡泊隐退吧。君子不器,大象无形。

   没有门户之见

   历来练武之人,多有门户之见。此种习气很少习武者能不沾染。所谓先入为主,既有成见在先,就不容易见人之长处而虚心学习。于是门派纷争,同行是冤家,既不利于武术界团结,也极大地阻碍了中华武术的良性发展。我甚至认为这种习气之有无,正是体现一位武术家道德修养的试金石。

   李经梧先生从无门户之见,他虚怀若谷,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因此才能练成过人的功夫。上世纪40年代初期,经梧先生已经是吴式太极门的“五虎上将”,但他听说陈式拳很厉害,在北平有个陈发科与人较技从无败绩,于是便前往拜访,试手之后输给了陈发科,便从此带艺学习陈式太极,直到陈发科去世。据说,陈家拳原来只在河南陈家沟陈姓家族传授,1928年陈照丕邀请陈发科到北京传拳,始渐为人知。但是,虽然许多来试手者均一一败北而去,而真正从学于陈发科的人却不多。其中原委,一是民国时期在北平人们只知太极拳是杨家、吴家所传,尚不了解陈家太极;二是陈家是河南农民,社会地位不够高,也被世俗社会看不起;三是陈发科没什么文化,又讲的是满口河南土话,人家听不懂,况且他也不善讲话,人们佩服他的功夫都无法从学。据经梧老师讲,当时许多学生、徒弟都不敢跟陈师推手,因为他功力太大,放人时一般人都受不了。只有经梧师、孙枫秋、田秀臣、李剑华等极少几个徒弟敢与陈师推手。1946年是陈师60大寿,经梧先生与田秀臣、孙枫秋、宋麟阁(一说还有刘金生)四人正式磕头拜师。据说,这是陈师第一次正式举行收徒仪式,此前,陈发科不知道如何举行收徒仪式,是经梧先生提出按吴式门规而办的。前后经梧先生从学于陈发科十三四年之久,尽得真传。

   那时,经梧先生已是北平太庙太极拳研究会理事和推手组长,与杨禹廷师叔早已熟悉,但未拜门。抗战胜利前夕,经梧先生的第一位太极蒙师赵铁庵隐遁,他开始同时习练陈式拳,时或向杨禹廷师叔请教,1953年又正式拜师入门。这里要交待一句,杨禹廷虽然也练吴式拳,但因师承不同,拳架也不同于赵铁庵。赵铁庵是吴鉴泉、王茂斋共传大弟子,这从1933年的吴式门合影可以看出他的地位。那时吴鉴泉已去南方,而全佑的三个弟子中的两位弟子都在北方。照片上王茂斋、郭松亭师兄弟居中而坐,左右侧则坐着赵铁庵和张子和,而王茂斋的儿子王子超、王子英以及吴季康等都是站在后排,可见赵铁庵在弟子辈中的份量。赵所传授的拳架是吴鉴泉的架子,与杨禹廷所练的王茂斋架子同中有异。经梧师先从学于赵,现在又从学于杨,足见其善学、好学与虚心。此外,经梧师的推手功夫又多受教于王子英。王子英是王茂斋次子,功夫高超,但性情刚烈而孤僻,因此传人甚少。作为师叔,他对经梧先生恩爱有加,倾囊相授。经梧先师生前多次提到王子英,感恩之情溢于言表。在陈发科那里经梧先生又结识胡耀贞先生,胡耀贞是山西心意六合名家,学通易医,内功深厚,经梧先生曾向他请教气功之学,后亦拜门执弟子礼。由上述可见他的取人之长,好学虚心之一斑。

   淡泊名利

   世人皆崇淡泊,然而一到名利关头,大多守不住。在我所认识的人中,真能达到此四字的委实不多。然而经梧先生该是一个,他确实是宁静从容、淡泊自甘,不攀附、不追逐、不炫耀、不经营、不计较,平淡地生活,本真地练功,坦荡地做人。我作为他不材之弟子,在这一点上对他是十分佩服、由衷地敬重。到了今天,我想明白了,老师的武功高首先是他的品格高、心性高,他的“中定”功夫近乎深入骨髓,对一切利益基本上做到了不动念、不起心。从这点上说,经梧先生永远是后辈学武者的楷模和典范。

   ——20世纪80年代中华大地兴起“武术热”,苏联、日本、新加坡、瑞典等国家和地区慕名邀请他出国教拳,待遇丰厚,名利可以双收,经梧先生一一谢绝。那时,老人的婉拒理由很简单:人已老,教不动了。其实,今天可以披露事实,他不出去教拳自然有上面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无比珍惜“国宝”太极拳。他这一代武术家从旧社会走来,经历过民族屈辱,对自己民族的遗产十分珍爱,是不愿意轻易传给外人的。这一点我不必为老师讳。今天,国门洞开,国际文化交流频繁,人们争先出国传播中华武术,自属正常,但是,像经梧先生的想法,也代表了一种观念,也理应尊重。就在80年代中期,一位与经梧先生较技而败北的日本拳师,此前就曾宣称:太极真功已在日本!尽管他败后十分礼貌虔诚地欲拜师于经梧先生,先生自是婉拒。此日本拳师迅即改口说:太极真功仍在中国!此事让经梧先生印象殊深。他曾对我说:要教我也一定是先教中国人。难道老师不知道那时出国的荣耀与好处吗?甚至,有外国友人表示可以让他携眷定居国外,经梧先生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还是在80年代,有一年国家体委曾函邀经梧先生赴广西桂林,请他带两名弟子去为全国太极拳师资培训班授两月课,来去坐飞机,报酬数千元。经梧先生仍然是谢绝。以至于有些弟子背后着急,说:老师怎么什么好事都不去?

   ——1984年,江城武汉举办首届“国际太极拳邀请赛”,大会特邀当代太极拳专家与会作表演和报告,李师位列“十三太极名家”之中,大会还给每位受邀名家单印了一本小传,会前报纸已发了专版介绍。面对如此荣誉,经梧先生仍然是辞谢不赴。

   我很佩服先生这种定力。浑身本领,偌大名望,而不以功夫谋一点名利,这就是李经梧。说实话,老师也不富裕。自1959年移居北戴河,他与师母、三个女儿一直住在疗养院内的家属宿舍。后来分给了院外的宿舍,也不过是三间小平房,院子是一窄长条,直到去世再未离开。先生在解放前可是北京西单“五洲百货店”的老板,挺阔气的。在40年代与陈发科师爷的合影中,他都是西装领带的。论名呢?四五十年代先生已享誉京城了。所以说,经梧先生是以一生修习太极功夫并证悟太极文化的“得道者”,他的生平履迹是从显到隐,真正地以平常心而修证了“大道”。                                 

   “凌空劲”与“发功”

   关于太极有无“凌空劲”,说法不一。当年从报刊上看到这一说法,不免好奇,于是专门向经梧老师求教。先生说:老师不懂凌空劲,你几个师爷也未教过凌空劲。所谓凌空劲,据说是两人不挨身便有一方会被击倒,甚至可以被放出一两丈远。对此神奇功夫,我曾觉得十分神秘。旧武侠小说上便有“隔山打老牛”的功夫,此或类之,然而那是小说啊。我以为老师功夫精湛,见多识广,又曾广拜名师,一定会知道或者会此功夫。不想,老师的回答让我“失望”。也许,我原来的“希望”本身就不值得肯定。但我不甘心,仍想再探究竟,听听老师对此的看法,结果,经梧先生一点也不故弄玄虚,他对太极功夫深信不疑,十分崇敬前辈的功夫,但对自己不知道不认同的说法,毫不含糊。经梧先生说:就我所知,两个活生生的人,挨着身你还不见得能把对方如何呢,何况不挨身?这不符合科学道理。再神奇的太极功,也是要“借力打力”,不借力而放人丈外,那不是玄乎么?你陈发科师爷功夫那么好,也从未说过凌空劲。其实,太极拳理虽然十分深奥,论到功夫本身,仍然是十分具体的,实实在在的,也是很朴素的。不过,功夫出神入化时,也难免有“神来之拳”。先生说,他有一次和我一师兄推手,由于彼此劲力特别熟悉,而且当时老师神意旺足,似乎未及接上手,那位师兄已从老师的肩上被翻身扔过。老师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位师兄惊出了一身冷汗。老师说,事后再专门要出现这个场面和效果,就没有了。为此,先生说,功夫是实实在在的,练上身与未练上身不一样。功夫上身后,在特殊的对手面前偶然有特殊的效果是可能的,但这种状态可遇而不可求。那次老师发手颇近于所谓“凌空劲”,好像他还未触到师兄的手,似接未接,也算是一种功能场吧。但老师并不以此而认为是“凌空劲”。那次他还为我讲述了师祖王茂斋的过人功夫,但老师强调仍然是师祖“听劲”至为虚灵而已。

   80年代大兴“气功热”,许多气功大师讲“发功”,即利用自身能量为他人治病。为此,我也向经经梧先生请教,他肯定地说:老师不懂。他说这个话时,十分自然平淡,言从心出,表里如一,也没有任何唯我独是的轻蔑意思。由此,我认识到老师虽不大讲科学(一如他不大讲玄学),但他是用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对待太极拳功的,绝不会自欺欺人,更不会故弄玄虚。人品即拳品。另一面,先生也用非常客观的心态向我讲述了功夫可以出神入化,可以练至师祖吴鉴泉“一羽不能加,一蝇不能落”的境界,然后,他告诉我:今人多不肯下苦功。功夫前人好,理论今人高。我对此事印象殊深,终生难忘。通过此事,也使我进一步了解了经梧师,同时,也进一步了解了太极拳。

   支撑八面

   太极拳经讲“中正安舒,支撑八面”。要“支撑八面”,首先要管好自己,重要的是中定功夫。笔者以为,中定说来易做来难。练太极者人人知道“中定”,然而知而不能至者多。为什么?人皆有争强好胜之心,贪念随时即生,一起胜负之贪念,则非丢即顶,非软即刚,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不丢不顶、不贪不欠,殊非易事。在我看来,“中定”不止是一种功夫,更是一种心态,是一种境界。鱼之咬饵、犬之入套,皆因有贪欲之心。显现在功夫上是自己丢中失中,体现在生活中是不能把握自己。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守住中定,才能八面支撑,从容中道,人不可犯。

   经梧先生一日与某师兄正面说手,某师兄欲一试老师“八面支撑”的真功,突然从后身击向李师一掌,霎时间,前面的师兄人被放出,而后面的师兄也同时被老师强大的内功所击倒。必须说明,“偷袭”的师兄毫无恶意,他只是想验证一下老师的理论与功夫倒底是否一致,好奇心与求知欲让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事后知道,他的膝盖骨被摔伤了,治疗休息了三个月才好。后来李师告诫弟子们:千万不要试这样的手,因为我在没知觉的状态下,受到外力击打,身上完全是自然反应,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很容易伤人!

   现实生活中的经梧先生,同样是“支撑八面”的,特别是晚年的先生,淡泊自甘,奉公守法,无私教拳,无欲无求,那种定力,确实少见。什么闲言碎语、是非荣辱,都不动心。高干领导,伙夫百姓,三教九流,凡与先生交接,他都一视同仁,都是一团和气,“谦虚谨慎”一点不走样儿。对人对事,周全体谅,一丝不苟,外示圆融,内含方正,真的让人无“懈”可击。你说这不是真正的“支撑八面”的“中定”功夫吗?如今回想与师相处的日子,实在是温馨亲切和平美好的时光,让人怀念。我以为太极拳的修为必须上升到太极文化境界,那才叫“技进乎道”。

   尊师重道

   李经梧先生习武70年,早年寻师访友,殷勤向艺,聪明好学,在其长辈那都是出了名的。算起来,先生的递帖老师就有刘子源、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胡耀贞,还有虽未递帖却纯属师生之谊的师叔王子英。据知情老辈说,师爷们都十分喜爱经梧师,因为他不仅聪明好学,更因为他尊师重道。

   刘子源是他的秘宗拳老师,他年轻时在哈尔滨,当学徒受风寒才从师习武,孝敬师父没得说。 “太极拳”就是这位师父告诉他的,临别叮嘱,将来有机会一定去学习当时还不算普及的太极拳。带着刘师的叮嘱,他用上了心。后辗转到北京后,终于有缘得窥此拳,并幸运地拜在了赵铁庵门下。赵师乃吴式开山祖师全佑的儿子吴鉴泉和其师兄王茂斋的共传弟子,深得两位大师真传。为了习武,赵铁庵一生未婚,功夫精湛,但甚少收徒,当时为京中高手,是吴鉴泉的顶门大弟子。从学数年后,值抗战结束,赵铁庵将隐去,临别将手抄本《太极拳秘宗》赠给了经梧先生,足见器重。笔者曾搜查资料,除经梧先生为其嫡传弟子外,至今尚不知还有什么人曾师承于他。我想,若不是有经梧先生光大其传,如今太极拳界恐知之者不多了。

   对于前后师从14年之久的陈发科老师,经梧先生多方面的关照,更是为人称赞。记得有一位练陈式的同行告诉我,当年,他去拜访发科公之女陈豫侠,陈豫侠对他说:李经梧对我们家是有恩情的。那时,陈发科无生活来源,靠教拳为生,但种种原因收入有限,经梧先生既入师门,无微不至地接济生活,直至陈师辞世。记得经梧老师在世时亲口告诉我:你陈师爷的丧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只此一句话,经梧师再未多做过任何表白。倒是我后来听一些长辈多说到他对陈师的孝行,让人感动。那年月,大米白面实在是稀罕物,但李师每月都要给陈发科送两袋米面。

   陈师既逝,经梧先生又投帖拜在杨禹廷门下。此前,两人为吴式门的师叔师侄关系,也经常见面。杨禹廷为太庙太极拳研究会执事,主持会务,经梧先生为理事。当他欲入门时,杨师推却说:你功夫那么好,我没什么可教你的。李经梧说:那我就跟您老学做人吧。杨禹廷于是欣然收下了这位高徒,一直器重有加。1982年杨公去世,经梧先生已70高龄,仍不辞远途赶到北京送别。

   收徒入门时,经梧师都是要求徒弟们先向赵铁庵、陈发科、杨禹廷师爷们的遗像叩头或鞠躬,然后再给他行礼,此规矩至老未变。先生暮年,做过前列腺手术后腿脚不便,但徒弟们经常看到他颤微微地自己亲手擦拭师爷们的遗像镜框。令人感动的是,经梧师的“太极堂”内从不悬挂自己的头像,只挂师爷们的头像,而把自己的像挂在卧室里。

   从师习拳的过程中,徒弟们经常可以感受到经梧师对长辈的尊敬,那是发自心底的。老师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旧社会的武行有不少规矩。对此,他有弃有取。如尊师重道的“礼数”他取,如门户之见的“门规”他弃。对学拳的疗养员、学生、爱好者,他一视同仁,耐心细致地教拳,分文不取,从无疾言厉声,更没有任何讲究说法;对于徒弟则一向要求严格,从学拳到做人,只要发现过错,毫不留情。就说入门的“礼数”,经梧师完全是按老规矩办,收徒他是谨慎的,拜师仪式要递帖,要有师兄弟做证,他还要给“授徒证”。笔者就从拜门仪式中感受到中华民族的尚武重侠的古风,接受到一脉武学仪规上的馨香,那种庄严热烈的场景与气氛让人深受感染,你会觉得,从师习武是人生一大幸事,你会珍惜那份缘。不过,经梧先生也有变通:改古时候的跪地磕头为鞠躬。经梧师常说:我是“传统派”,我认老礼(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有两件事在此须写上一笔。一是,经梧师曾向胡耀贞先生请教内功心法,并多有所得。但有一次为了一个难题再次请教时,胡耀贞说:“经梧,你拜师吧。”为此,经梧先生只好在西单一个好酒楼请了两桌客,正式递帖拜师。事后,胡公才将那个方法传给了他几句诀要。老辈讲“传法不传窍”,大概即是此意。所以说,胡耀贞也是李经梧的业师之一。不清楚什么原因,经梧师晚年不大提起胡耀贞。因为是历史事实,有必要写出来。老师也是性情中人,也有个性,也不能说是完人,不必为尊者讳。时过境迁,胡、李皆已作古,晚辈认为,胡耀贞的做法有他的理由,李经梧的态度也有他的性情。古来武功传承,尤于秘诀要求“六耳不传”,笔者早年从俞敏师习形意时,他也是如此做的。珍秘之因,其来有自,并非皆无道理,恐“妄传匪人”即一端。当然,胡公的方式让李经梧有什么不解处,我们已不得而知。不过,晚年的李师有一次对我说:我的内功主要是受益于你胡师爷。经梧先生是十分诚实的。

   还有一事是,经梧先生的吴式推手功夫颇得益于师叔王子英,四五十年代居京期间,李师经常去王师叔家推手,王子英十分喜欢经梧师,几乎是倾囊相授。刘光斗高足刘晚苍先生之徒刘培一先生告诉我,晚苍先生说过,那时他们常在王子英家相遇推手切磋。王子英是宗师王茂斋的次子,乃一脉嫡传,推手功夫饮京城一时之誉,但性情孤僻而刚烈,极少收徒,更不当人打拳。经梧师独得钟爱,深受指点,但未拜门。虽未拜门,而经梧先生毕生以师礼事之。笔者以为,王子英与李经梧已是实际上的师生关系,不是一般的师叔师侄关系。王子英几乎没有传人(容或我寡闻),李经梧则是他的重要传人。

   融汇四家

   近代武学巨擘孙禄堂融形意、八卦、太极三门于一家,乃一代大宗师。此外,也有不少武术家是内家外家共修的。一些太极拳名家也是出入诸多太极拳流派的,然大多兼习两式者,同时习二式太极者已较少见。当然会有个别“大名家”号称兼能各式太极,但实际上“能”与“通会”还有距离,真功如何别人无法妄谈。唐代大书法理论家孙过庭在所著《书谱》中说:“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此虽论书,移以论武,理为一贯。我们常见不少“拳混子”,什么都会,今儿学这个,明儿学那个,样样通样样松,什么学得都不精。不精也就不是真通。每一家学得不真通,也就谈不上“汇通”、“通会”了,此理甚明,不用多辨。

   经梧先生兼擅吴、陈、孙、杨四式,尤精吴、陈二式,堪称兼能又专擅,晚年大成,臻于通会境界。前已言及,李师吴式从学于赵铁庵、杨禹廷、王子英三位老师,40年代中期已饮誉于京城,被誉为“太极五虎上将”之一。要知道,那个时期的武林,没有真功夫是不行的。整个居京的四五十年代,前后约20年间,李经梧游访于京津武林,识见颇广,所交流切磋者非仅限于太极一门。但由于经梧师极少谈及“当年”往事,从不自吹自擂,对于什么“过五关”守口如瓶,我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英雄”轶事。但是从他传拳时的只言片语里,从武林同行或太极前辈的记述中,我们总能感觉到经梧先生的武学知识颇为广博精到,让我们感到他的“深”,深而不炫耀,不轻露。

   李师的陈式拳,前后从陈发科公学习14年之久,每周还请师至家“教馆”,独得真传,甚至被陈师晚年首肯为传脉之弟子。而李师的孙式拳乃与李玉琳长子李天池友情换拳而得。李玉琳乃山东省国术馆教务长,从学于郝恩光与孙禄堂。60年代初,李师在哈尔滨表演过一次陈式拳,李玉琳看后紧紧握着经梧师的手称赞不已。可以说,经梧先生的太极功夫基础是吴式和陈式,后又吸收了孙式和杨式之长,经过漫长的融汇贯通过程,在他约60岁后渐臻化境。

   李师1959年48岁时移居北戴河,此前是他学习吴、陈、杨式和国家推广简化套路时期,也是他广参博采,交流切磋,接受大量的太极与武学知识的时期,是他的初成和贮备期。但是,由于正值盛年,又身居京都,自己又有生意要经营,所以不可能专心致志于研究太极拳。自移居北戴河以后,则每天在气功疗养院的工作就是教拳,可以静心专心于拳功之中,而且,中年所有的知识贮备此时都可以充分反思研究,得天独厚的工作条件与优美的自然环境,更开阔了他的心胸与心智,成为经梧先生拳功升华的客观因素。60年代初,他又学习了孙式太极,日常中又逐渐有了弟子追随,可以成为他试手的对象。尤其重要的是他的年龄开始进入理解中国文化的黄金期。这一切造就了李经梧“通会”诸家的可能性。

   笔者曾仔细将李师陈式拳照与陈发科公拳照相较,发现李师拳照明显比陈照含蓄,劲力更内含一些,姿势更收敛一些,胳膊不挺得那么直。显然,李师在陈式拳中加入了吴式劲路,减少了陈式的“刚”劲,增加了吴式的“柔韧”与内敛,我相信这是李师的有意变化。所以,我认为李师不是仅止于学吴像吴,学陈像陈,而是有所取舍,取精去粗,用长舍短,力求融汇并贯通之。可以说,李师善于从其他诸式中汲取东西,先专后博,由博返约,达到高级的“一如”境界,而其中的主体是李师的吴式拳功。在某种程度上,无妨说李师是用吴式来“同化”——约化诸式,使之形成自己的拳术风格与推手特点的。此一认识当然是我的个人拙见,征询诸师兄,却也得到了他们的认同。

   记得李师晚年教我们专门说过,打陈式拳要减少震脚和发力动作,要区分练与用法。在一次讲课时,李师言简意赅地介绍过诸式太极特点,他说:杨式开展、吴式轻灵、武式紧凑、孙式灵活、陈式则最刚劲。所以看过李师打拳的人一致认为其拳风浑厚饱满,气势大,中正安舒,沉着又轻灵,足见其容纳性。凡与李师推过手的人都会感到他内力充沛、莫测高深、手法细腻。可见,吴式与陈式的劲力主导了其拳功,而杨式的开展大方、孙式的开合灵活也体现了出来。这即是活学活用。

   在推手方面,李师更是融功力与劲法于一身,将陈式的缠丝螺旋与吴式的轻灵内敛完美结合,令人无可抗拒,引进而不觉,放人于无形,听劲至微,接点即走,自然而从心所欲,技进乎道而显示为艺,以至于不知者不相信其真,知者不禁叹服。李师强调推手“挨哪哪说话”,而接触点上的处理又无比巧妙难言,是他数十年纯功的体现。80岁生日庆典上,他应邀表演推手,三位年富力强的师兄均倾跌再三,被放于数步之外,观者惊叹,是难得一见的太极功夫。中国文化,大器晚成,老而弥坚,此之谓也。绘画宗师齐白石、黄宾虹、“当代草圣”林散之在书画方面同样是愈老愈成。李师晚年盘架已不及壮年雄风,而晚年推手却是雄风不减,或更自然从容。太极文化学者余功保先生看罢李师80岁推手录像后慨然赞曰:“李先生敷、盖、对、吞之功的确出神入化了”,允为知言。

   综之,“天下太极是一家”,此其通也;但诸家太极各有特点与妙处,此其分也。言其分,必求专深;能其通,终为化合。由一至万,由万归一,始近于道。李经梧先生正是现代太极名家中真正能够融汇诸家、专深而通达的一代高手,因此,笔者相信,就此一点而言,李经梧是现代太极拳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代表性人物,有着特殊的研究价值。

   关于内功

   毫无疑问,太极拳既有健身作用,又有技击作用。求啥有啥。以养生健身为目的的练法,与技击搏斗为目的的练法,自然不同。太极是理,太极拳是体,太极拳法是用,而太极拳功是兼有体用的。用于健身和用于技击,都可以,关键在练法。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也。武术界谚语说:“练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此已主要是说养生了——你练武一辈子,如果只会耍弄拳脚而不懂内功,很可能不养身反而伤身,不益寿反而折寿,关于这一点,历来武者验证已多。

   许多太极拳家功夫上了身,但一味较力斗狠与人比武,不注意持养,以至寿命并不长。还有不少太极拳家并不能真正实战,主要是在门内“说手”,心思在于保健,所长在养生。古拳谱所谓:“详推用意终何在,益寿延年不老春。”能在养生保健和技击实战两方面有所成就者委实少见。我以为经梧先生乃其中之一。

   1986年10月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了李经梧先生所著《太极内功》一书,在其“前言”中李师写道:“由于个人科学理论水平所限,过去又是在武术界练太极拳,从1959年转入到医疗体育战线。”在此,先生非常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练功旨趣前后有所变化,也就是前半生更热衷于技击,而后半生更重视养生了。平日教拳,李师对爱好者、疗养员、学生等非入室弟子主要是讲授健身内容,几乎不谈及任何技击方法。只有在教授弟子时才会提到推手、技击方面的内容。这个分水岭,在先生言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他的授与施舍是极谨慎明白的,内外有别。

   如果说李师一辈人没有“保守”思想,恐不符事实。然而对于其“保守”要正确看待。历来武家都十分重视传承关系,内家功夫尤然。“十不传”的门规就印在李师的“授徒证”前面,“不传无德”乃第一不传。在我的印象中,李师随和得很,但讲规矩。比如长辈到来,晚辈绝不可以先落座,等等。

   李师晚年将自己毕生习练研摩所得的“太极内功”公诸于世,不是没有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在这本薄薄小册子中,是他数十年甘苦所得的练功结晶啊。可以看出,李师在书中侧重介绍了祛病保健强身的功法,而对技击性练法则较少介绍。这与建国后李师不断受到国家政策感召、提倡全国健身运动有关。他认为和平时代广大人民群众就需求这个,这也是太极拳这门古老运动对新时代的贡献。因此,他不多谈技击练法也是顺应时代潮流和社会需要之举,并不仅限于“保守”意识。当然,不必讳言,对于武之魂的“功法”,历来练家视为至宝,秘不示人,已是武界习俗。从民间武术界走来的李经梧经历过民国革命、军阀混战、外辱侵略,也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阅世历人之经验不少,他深知世故而做人却不世故。其鲜于披露技击功法的想法,最主要的乃在于怕“传之匪人”,而为罪愆。李师生前曾亲口对我说:将东西给了不该给的人这是贻害无穷的事。坏人得了好东西,免不了要做坏事。而好东西不给好人,让祖宗的好东西在你手上失传,也是对不起祖宗的。话语至为朴素,然理深语重,足见一代大家的责任感与薪火传人的使命意识。

   如上所言,李师的“保守”之想不排除“私心”,但更多的考虑乃在于为世人计。

   自清末民初杨家几代人先是教王公贵族健身后是教百姓健身以来,近百年的太极拳一直倾向于向保健发展,尤其是建国后推广简化太极拳,使之日益成为老年人的运动。同时,由于太极内功为武家珍秘,所以渐传渐少,世多鲜知,以至于有人认为没有这个东西,或者没必要练这个东西。“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武术诀要在任何一门功夫中都有,只是重要的心法,知者自知,不知者自不知而已,就说杨家太极功夫有没有内功?我请教过一些杨式传人,他们说没有。可是,一些文章中信誓旦旦说杨家有。这些暂且留待考证再下结论吧。这里只说李经梧先生所传,他是主张练内功的,不仅主张,而且他特别看重内功。不是入室弟子,他是不传授内功的。而且他强调“分级、分段、分步、由浅入深” ,不可躐等以求。在我理解,太极拳术“极柔软而极坚刚”,“外示柔软内含坚刚”,那么,既然四肢外体都要柔软,是什么东西能让它“内含坚刚”?它的“坚刚”从何而来?结合习拳实践与得功者的成就,我认为只能是内功修炼。内功可以称为内丹、内气、内劲,名谓不一,实质则一。内家拳尚内外双修,甚至更重视内修。

   李师在世时,曾批评许多在公园习太极者为练“太极操”,在一些大赛中的表演为“太极舞”,站在太极拳家的立场上,先生的批评是否值得深思?太极体操化、舞蹈化,都可以,但其实质已变了,本质的属性已淡了,我们还继承和宏扬什么?

   内功的增长就是体能的增长,是精气神日足,然后有体健,有身轻,有坚强,有敏感,有过人之力量与胆略。“招不打功”,此之谓也。功夫无息,日就月将,积而后得。某种意义上内功为武之本,内功胜则健身自在其中,技击还有用法(打法),不限于仅有功夫,但没有功夫的打法是用不出来的。

   李经梧先生重视太极拳和气功的结合,此是古传之法。太极拳功为道家思想的产物,一切功法、境界,都要符合道理。从虚无求实有,从柔弱求刚强,从外柔求内刚,最后以至于返虚入浑,练虚合道,实非过来人不可知。中华武功,乃体证体悟之道,非身知心到不可。从未接触过高深内功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的,那种感受必须亲历才能体验。笔者与李师推手多次,当然是李师教我,那种感受难以言说,妙不可言,人的身体很微妙灵敏,“言语道断”。

   经梧先生的内功无比深厚。一次他让我用手抚摸其腹腰一圈之带脉,竟有宽约半尺坚硬无比的东西,当时他面带笑容看着我,从容而自然,根本不用努气之类。在一次太极拳讲座中,李师强调如何理解拳经上的“不使气流行于气”这句话时说:古人明示我们,有两种气存在,一是呼吸的口鼻之气,一是无关呼吸的丹田内气。此话是说不让内气与呼吸之气一致,是两种东西。李师传我内功时说:方法是循序渐进,结果是产生鼓荡气——鼓荡气才能作用于推手和较技。李师推手时,往往有一种气概发出,放人瞬间,丹田内转,神通于背,灵机于顶,偶有低沉的哼哈之音,甚至髦耋之年扔人丈外,令人惊叹,正是得力于他充沛的内功功夫。

   经梧先生享年86岁,也算高寿了。集养生与技击于一身,且80余岁时仍然能搭手之间顷刻发人,甚至暮年手术后腿脚不便,坐椅上也能展示推手功夫,不能不说是其内功的作用。记得我一次去看他,他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连一篮子鸡蛋都提不动了,但是,如果有人给我作用力,我还是可以利用内功引化发放。大概这就是反作用力。不过这种反作用力是长久练习才能运用的。这就是功夫。功夫若上了身,是一辈子都丢不掉的,甚至躺床上也能使用。末了,老师说:内家的内功,一旦有了,终生不退,这就是内家拳的独到之处。

   孙禄堂《八卦拳学、太极学》言:“以体言则为太极,以用言则为一气。”内家秘钥,此语已揭。又于《太极拳学》言:“太极即一气,一气即太极”,其所阐拳学奥义,在开合收放。而其所谓开合,李师告曰:“是内气之开合,而非指形体动作之开合。”察今人以形体动作为开合不能说不对,亦不能说全对 。至于某些“名家”误指灵山,告诉习太极者以动作配合呼吸,又谓顺逆之类,实为以不知为知,误尽苍生,害人不浅,奈何奈何!

   笔者亲身领教过经梧师之神奇内功,惜修习功浅,不敢再作深谈。但我坚信,只要是真修实练之人,必知吾师之无欺,其暗合深契道家仙学之旨正有待来者不懈以追之。

   就笔者浅陋之见,李经梧先生在太极拳修炼中强调内功,内外双修,养生技击兼得的方法,不仅是传之古法,而且也在他自身得到了令人信服的证明。从此角度,我以为,经梧先生的太极拳学思想是值得我们后人认真研究学习的。我也相信,现代太极拳史也必将记载下李经梧先生的传承与探索之功,并逐步确立起其应有的武学地位。

   李经梧的太极内功除了受前辈的传授外,主要得益于他过人的领悟力。李师反复研究赵铁庵所赠《太极拳秘宗》一书,他在其中《太极阴阳颠倒解》一篇中所悟颇多。是篇谓:“盖颠倒之理水火二字解之可以明矣。如火炎热、上水润下者,能使火在下而用水在上则为颠倒。”气功认为人之意为“火”,精为“水”,故李师内功在“凝神采气”时将此“意识”(即火)直接送入会阴穴,此即取火在水(肾水)下之意。神下行,精上行,水火既济,气通全身。

   经梧先生通医知易,长于针灸经络之术,因此,所创内功严谨缜密,其功理功法科学可行,只要按步骤习练,便无流弊。其特点是动静兼有,内外合一,以抓闭呼吸为基础,且要行气通督脉。核心在抓闭呼吸和充实带脉,用意识守窍,重点在命门,通过前后丹田内转呼吸之锻炼,使水火相济,五脏六腑之气各归其原,达到百脉充实,神旺气足,病去身强,然后神通于背,灵机于顶,在技击中可以发出超强的爆发力。如此,健身为基础,技击为进一步的功候。在体势上有卧、坐、靠式,适宜祛病健身;还有站式、活练式,适宜强体增长技击功力。低、中、高三级功夫,深合道家“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练虚合道”的大道。经过大量的临床实践证明,太极内功对于神经衰弱、失眠症、高血压、早期脑动脉硬化、阳萎遗精、早泄、胃下垂、胃溃疡、冠心病、肺结核、植物神经功能失调、关节炎、月经不调、附件炎、风湿病等许多疾病都有不同程度的治疗作用,只要持之以恒,一般练习3个月以上皆会有效果。

   在太极拳与气功相结合的探索上,李经梧做出了自己的大胆探索,创造性地运用在卫生保健与武功技击上。他的这一创造与贡献在太极拳界也是毕路蓝缕的,开一先河。

   应该说,继承传统气功、武功、医理、易理而编创的太极内功已成为李经梧太极功夫的一个组成部分和武功特点,其启示于后人的东西仍有待于我们不断研探深化和学习继承。

   最后,以诗一首怀念恩师:

   日悟阴阳日悟空,从来大道自然通。

   平生显隐行藏内,旷世方圆进退中。

   技化四家真妙手,丹凝一粒有神功。

   开合意气浑元境,流水行云最羡翁!